生活报记者 周际娜

高密度的偶像“塌房”事件及粉丝群体互撕行为，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今年6月以来，中央网信办开展“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8月27日，网信办再次发布通知，要求取消所有涉明星艺人的排行榜单、不得设置诱导粉丝打榜的相关功能、规范粉丝群体账号、严禁呈现互撕信息、规范粉丝应援集资行为等，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问题治理。

常见的饭圈乱象究竟有哪些，究竟从何而来？近日，生活报记者深入饭圈进行了调查采访。

规矩

珊珊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拿起枕边的手机签到。先去偶像的微博超话签到，之后是微信上的“艾漫指数”“寻艺”和“明星权力榜”。

完成这些任务所需时间不到三分钟，难的是，耐性差的她已经连续坚持了219天，“我上学、上班都没这么要强过，其实每天签到也挺烦的，但为了偶像嘛，忍了”。

“用数据说话”，是饭圈女孩的基本共识。在这些平台上“签到”，意味着明星的活粉数量多，关系到偶像的热度和商业价值，而且数据差会被其他家粉丝群嘲：“快要糊了吧。”在粉丝群里，每天都有人专门提醒大家“做家务”，除了日常签到，偶像发微博还要帮着转赞评。抢购代言产品亦是如此，有时明知是被商家“割韭菜”，但为了偶像也会跟着买买买。

当初，为了进粉丝群，珊珊颇费周折。群主要求她提供微博账号、超话等级、氪金记录、抖音账号，以此来判断她是否是真粉，而不是“对家”派来的“卧底”。粉丝群往往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最好只喜欢一个明星，如果你在微博上关注或点赞过其他明星，进群前会被盘问。如果碰巧给“对家”点过赞，那就甭想进群了。

进群之初，珊珊与群友有一段“蜜月期”，她在群里保存了很多偶像的各种动图和表情包，偶像发微博或者抖音，一分钟之内就能得到消息，有时还能得到一些小道儿消息，比如偶像即将官宣哪些新代言、会参加哪些晚会。一些“过来人”，会在群里反复叮嘱新人，谨言慎行，不要带着粉籍在微博上针对某事件或其他明星发言，这样会给自家偶像招黑。在微博大号丧失发言权后，珊珊跟很多饭圈女孩一样，注册了微博小号，边吃瓜边装路人替偶像反黑。

“避雷”

珊珊发现，几百人的粉丝群里，发偶像图片和做公益的时候大家最活跃，她也因此见识到了饭圈女孩的厉害。在给灾区捐款捐物时大家争先恐后、效率奇高，短短几分钟内，多个救援物资的购买链接全被拍光了，气氛相当和谐。

但也会有一小撮激进粉儿，时不时地辱骂“对家”。在饭圈，常有理智粉儿站出来倡导“专注自家”，但相比之下，往往是激进的“毒唯”跳得更高，搞些阴谋论，营造一种“全世界我家爱豆最惨”的氛围。珊珊原本对这个所谓的“对家”无感，也不太清楚他与偶像有哪些恩怨，但听得多了，难免同仇敌忾起来。有一回，她买了一款护肤品，几天后“对家”代言了，每次使用时她都心里不舒服。

在一些激进粉儿的影响下，珊珊渐渐发现自己需要“避雷”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连在热搜上看见“对家”的名字都心生反感。而且这种厌恶情绪，不仅是在线上，也蔓延到了现实生活中。她跟“粉对家”的朋友吵了起来并微信拉黑，与辱骂自家偶像的大学校友彻底绝交，但另外一方面，她惊喜地找到了“同担”，与许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突然联系密切，跟加过微信十年都没说过话的同事互赠明星周边，感慨自己“追星后，重新整理了一下朋友圈”。

此外，珊珊还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些大粉儿，这些人为偶像产出，剪视频、卖周边，粉丝多达几十万。然而，她很快发现，这些大粉儿素质参差不齐，有时候会发一些不良言论带偏新人，“看见她们太影响心情了，那几个经常拉踩别家的，都被我送进了黑名单”。

集资

跟珊珊不同，小孙是个“秀粉儿”，追的是“养成系”。几年前，她粉上了某选秀节目里的一个女团成员，并加入了粉丝群。该偶像出道前，群里有几个大粉儿天天催钱，劝大家每天捐10块钱，给偶像打投。常用的话术是“我们家名次被打压了”或者给粉丝“画饼”称有内部消息，“XX要有新歌了”，让粉丝在失望和希望之间反复折腾，直到愿意掏钱。

小孙坦言，帮“养成系明星”出道真的很有成就感，看着她从素人到明星，会给人一种错觉：偶像是我们自己捧出来的，从而倾注了更多情感，也更加心甘情愿去维护。但让她反感的是，一些平台借机给各位女团成员开单独链接，比拼专辑销量，引导粉丝“内卷”，“哪家粉丝买得多，就给她出一首单曲”。

“这是明摆着管我们要钱，但没办法，厌恶归厌恶，这钱还得花！”小孙感慨道，专辑销量高的成员，还有机会在演唱会上单独多唱一首歌，一想到其他家的粉丝，都得看着她家爱豆表演，觉得“钱花得还挺解气的”。

小孙告诉生活报记者，每年偶像过生日时，粉丝们都会集资买礼物，比如价格昂贵的专业话筒和耳返、首饰、旅行箱、玩偶等。在追这位偶像期间，她买了23张数字专辑，花了230块钱，还购买过其代言的洗发水和化妆品等。但她因为没有持续参与应援集资，后来被大粉儿踢出群……

然而就连这种程度，小孙还觉得只是“小钱”，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氪金粉”，“这哪能叫集资”。她告诉生活报记者，在打投出道时，她们会联合其他家粉丝搞“集资PK”，设定一个目标数额，看谁家先达到，数额都是以百万计，粉丝们还要追求几分钟内完成任务，“现在这种集资平台应该都被‘治理’没了吧”。

很显然，帮偶像做数据、氪金等给部分粉丝带来了底气，变得越来越缺乏边界感，认为“我给你花钱了，你得听我的。”轻则要求明星换造型师、多发自拍，重则干预偶像工作，一旦对剧本或者合作的演员不满意，会直接联合抵制。

有网友总结过“追星三大忌”：真情实感、倾家荡产、啥事都管。但小孙发现，一些极端的粉丝往往很难自控，“几乎没有一家粉丝不骂经纪公司或者工作室的，大家热衷替偶像维权，骂公司不给资源，公司给了资源说资源不够好，给了太多资源又说偶像太忙影响身体健康，真是管得太多了。”甚至还有一些粉丝不听劝，为了满足窥私欲，给网上的代拍、私生直播打赏，日常看偶像上下班、接送机。有的艺人团队，直接掏出强光手电筒“迎战”。

恶斗

有人调侃，饭圈女孩是当代“战斗经验”最丰富的群体之一。微博广场上，时时有粉丝巡视，并在微信群里号召大家：“广场上有脏东西，速去控评！”

这些“脏东西”里，有不少是饭圈内耗和资本恶斗的结果。有人P遗像、有人跨火盆，有人对明星使用蔑称并污言秽语，有人给“对家”影视剧打一星，有人互相搜集“对家”明星和粉丝的黑料，挖出明星素人时期的言论“扣帽子”……这些以暴制暴的行为，常常让小孙不寒而栗：“以前我看不惯你，大不了不搭理你，现在是我看不惯你，就要骂到你消失为止。”

在饭圈，有种黑粉叫“披皮黑”，一些极端粉丝互相埋线，换成“对家”明星的头像、关注“对家”明星的微博超话，在网上四处引战发恶评，意在败坏对方的路人缘。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极端粉丝所为，也有一些人是受雇的职业黑粉，故意刷黑词条或者激怒其他人，让害怕“背锅”的普通粉丝高度警惕却仍然防不胜防。

“饭圈的问题其实积弊已久，只是现在社交软件更多元了，被更多人看到了。”小孙感慨道，以前在贴吧时代，粉丝们大多圈地自萌，外人不会轻易来撩架。然而，现在微博广场算公共空间，大家都能看到，但一些粉丝认为，一旦出现了偶像的名字就归我们管，想让对方删除对偶像不利的帖子，但路人或者别有用心的黑粉则强调，“微博是我的，我爱发啥发啥，想骂就骂”，于是双方你来我往，甚至会骂上热搜。

小孙发现，一些偏激的粉丝也确实是“易燃易爆炸”。对自家偶像维护过度，听不得任何批评，没有耐心去仔细甄别合理建议与恶意攻击之间的差异，缺乏广阔的心胸。这些人不光不接受外人批评，自己人也不行。她记得，有一次偶像演出时唱跑调了，被粉丝群里的人指出来了，结果引起了另外一些粉丝的不满，认为只要批评就不是真粉儿，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不同粉丝群体之间的拉踩互撕，在小孙看来也不是啥新鲜事儿，她回忆道：“我们早年追星时，资讯不发达，偶尔会听说某某明星有矛盾、不同台，但当时粉丝很难抱团，难以引发大规模冲突，而现在交流方便了，吵架也方便了。”小孙坦言她早就习惯了，很多圈子都存在这种问题，体育圈、历史圈、游戏圈也是如此，“可能他们没饭圈人多，蹦跶得没这么高，所以没饭圈这么受瞩目吧，很多路人不明白饭圈天天为啥撕，就像我至今不明白，梅西粉丝和C罗粉丝为啥互喷，明粉儿和宋粉儿每天在吵啥？”

让小孙万万没想到的是，前段时间，她因为喜欢一位男偶像，跟“历史圈”的粉丝吵起来了。起因是她的偶像演了一部历史剧，“宋粉儿”觉得该人物不符合史实。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不仅要维护偶像，还要维护他扮演的角色，真是心累啊！”小孙对生活报记者叹息道。

引战

在整治饭圈的各类新闻里，经常能看到大批粉丝在前排留言：“麻烦先整治一下营销号”“没有恶臭的营销号引战，饭圈互撕事件能少一大半”。

在饭圈混战里，一些不良营销号的确充当着“搅屎棍”的角色。粉丝之所以劝人删帖，或者帮偶像反黑，主要是担心会败坏路人缘，影响明星商务。而一些营销号和大V，正是抓住了粉丝的这种心理，唯恐天下不乱，到处煽风点火、散布谣言。有人甚至故意给粉丝挖坑，把粉丝当枪使，引导饭圈互撕谩骂、拉踩引战，本人却凭此吸粉、获取流量，赚得盆满钵满。而相关平台的态度也颇为暧昧，不仅对骂战视而不见，反而成了谋利者操纵舆论的“放大器”，因为粉丝吵得越凶，平台的热度越高。

当然，也不排除一些艺人团队故意制造话题，大量豢养营销号和职粉，操纵粉丝仇恨式追星，引导舆论实施恶性竞争，借此虐粉儿、固粉儿。混饭圈十多年的刘莉深谙此套路，有的明星团队会故意利用营销号散布一些自己将要代言的产品或参演的影视剧，并将其“安排”给比自己更火的明星，然后营造一种对方代言或影视剧被截和的假象，来给自己提升咖位，“有人一放饵，就有粉丝上钩，觉得偶像的东西被抢了，冲上去吵架，不仅给对方贡献了不少热度，还帮对方虐粉儿，真是太傻了”。

尽管饭圈内，不少理智粉儿都在喊话“专注自家，切忌回黑”，但做到这点似乎并不容易。粉丝的尴尬在于，不回黑担心影响偶像的路人缘，回黑偶像也同样会受影响，因为一旦陷入骂战便没有赢家，没人有闲心替粉丝们“断官司”，两家粉丝不仅陷入了冤冤相报的死循环，还会被人说是“蛇鼠一窝”。

这也直接导致了如今内娱明星的风险不仅来自自身塌房，也来自一些粉丝的疯狂之举。“一些激进的粉丝应该尽早明白，谁先骂谁和谁骂得更难听不重要，重要的是互撕的结果——粉丝行为偶像买单，你真的想把自己的偶像亲手‘送走’吗？”刘莉说。

“塌房”

这几年，为了标榜自己，一些明星和经纪公司热衷“立人设”，比如“学霸人设”“读书人设”“恐女人设”等，结果明星却连一些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道德底线也没有，人设塌得一塌糊涂，不仅自毁星途，也把粉丝们伤得不轻。

正在某高校读博三的李华，今年2月粉上了一位男明星。她是“初恋追星”，因此格外认真，不但追剧、抢代言、买杂志，还加了“黄牛”，打算去看这位男星的演唱会。

没想到短短半年，偶像就“塌房”了，而且塌得人尽皆知。经此一役，李华郁闷得吃不下睡不着，默默哭泣，一方面恨铁不成钢，认为偶像确实做错了，另一方面难过自己第一次追星为啥这么倒霉，还因此卸载了微博。

“我都不能听别人提他的名字，提起来就伤心，我以后再也不追星了。”李华说，她萎靡了半个多月才缓过来，终于愿意跟朋友一起出门吃饭了。

同样“塌房”的还有田田，她虽然没像脑残粉那样想去“劫狱”，但也确实伤心了好一阵子，感觉自己5年的感情“错付了”。她愤怒地扔掉了偶像周边，删光了关于偶像的所有微信、微博，不得不接受网友的群嘲，“超话粉丝大咖无法取消，追星路上最特别的纪念品，房子塌了人还没跑出来”……

管控

“脑残粉虽然可恶，但我觉得追星不该被污名化，饭圈女孩也不都是没文化的蠢货和无脑的消费者，圈层之间应该互相包容。圈里也有理智粉儿，她们甚至是大多数，但因为较为佛系，往往不爱说话，也不掺和那些破事儿。”饭圈女孩李燕告诉生活报记者，其实饭圈并非一无是处，一群同好彼此陪伴、互相鼓励，一起走过了人生中或欢乐或艰难的时光，有人因为追星走出了抑郁情绪，有人学会了很多新技能，比如剪视频、P图，有人从给偶像写安利文转写网文，大家一起做公益捐建小学、给灾区筹款……

但她同时也认为，各种饭圈乱象的确存在，如果乱象不整治，不理智的粉丝不禁言，过激行为不制止，意味着粉丝群体将“集体背锅”，“我觉得粉丝们应该借此机会自我反省，约束好自己，这些治理措施，其实对我们这些疲惫的饭圈女孩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她对生活报记者说道。

今年6月以来，中央网信办开展“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官媒陆续发声“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饭圈不能成为挑战法律和规则的怪圈”。随后，微博取消了明星势力榜，粉丝群体互撕被禁言，有平台表态“将取消未来几年偶像选秀节目，和任何场外投票环节”、多家明星工作室发布理性追星倡议书……

在平台、商业资本的运营和裹挟下的饭圈，这一回，终于“日渐清朗”。

“在我平凡的一生中，我是父母的女儿，是别人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只有喜欢XX的时候，我是我自己。”“妈妈粉儿”这段深情的告白，曾经感动过无数饭圈女孩，希望这也能给粉丝们提个醒：别迷失自己，要从喜欢中得到力量和快乐，而不是花光了力量和快乐去喜欢。   （采访对象均为化名）